天涯社区是网络论坛时代较具影响力的中文在线社区之一，亦是为数不多的存续至今的大型网络论坛。其在2
天涯社区是网络论坛时代较具影响力的中文在线社区之一，亦是为数不多的存续至今的大型网络论坛。其在2023年4月关闭引发了持续的网友记忆，是考察媒介记忆和互联网历史的生动个案。本文采用主题演化分析法，对4629条/篇/组记忆文本进行LDA主题模型分析发现，天涯社区记忆在互联网空间的书写具有偶发性。天涯社区的物理形态虽然关闭，但其社会生命可以在社会记忆的书写中绵延。不少网友追忆天涯社区中的热门帖文、八卦文章和舆论交锋事件，且对网络文学的阅读经历尤其难忘。这表明，对典型内容的记忆构成网络论坛记忆的主题，有别于对其他形态媒介的记忆。网友在比较中追忆天涯社区独特的网络论坛模式，实则是怀念网络论坛所体现的中国早期互联网精神。在数字记忆空间中，多元记忆主体进入天涯社区记忆的书写行列，提示我们思考数字时代媒介记忆的记忆者及记忆内容的生产等问题。本文为研究网络论坛记忆和中国早期互联网提供了“切片”，亦是死亡媒介记忆研究的一个微观比较样本，启发我们在媒介记忆研究与互联网历史研究的交汇点思考数字时代媒介记忆的激活。
创办于1999年的天涯社区（）是中国代表性的网络论坛之一，并因其在互联网新应用崛起的多轮冲击中持续生存而引起广泛关注。不过，2023年4月25日，网友发现天涯社区的官网没办法打开。5月27日，天涯社区官方账号在社交平台回应，此次是因资金问题导致暂时停摆。不过，截至2024年12月，天涯社区尚未恢复。虽然此前已传出过天涯社区即将关停的消息，但及至其此次真正关停，不少网友依旧是觉得突然，并在微博、微信等平台追忆天涯社区（如，“天涯关了，咫尺天涯，永不再见”）。这些散落于微博、网络日志、在线平台的天涯社区记忆，构成天涯社区关闭这一突发性事件激活的数字记忆，书写着短时段的事件历史。
网友追忆消逝的互联网应用，是需要我们来关注的社会记忆和媒介记忆现象。对于天涯社区来说，其在中国互联网发展历史中的独特位置使其成为网友追忆的对象，也是值得研究的媒介记忆案例。在早期发展中，天涯社区以其开放、包容、充满人文关怀的特色，受到广大网友推崇。截至2019年，天涯社区的注册用户超过1.3亿。随着网络应用的迭代，中国网络论坛于2010年后开始衰落（2016年网易论坛关闭、2017年搜狐论坛关闭等），而天涯社区却一直存续（其内容产品几度调整、更迭），成为网络论坛的象征（被网友称为“中国互联网的‘活化石’”），折射着中国互联网的发展和演变。在此意义上，天涯社区走过的25年，关联着网友、中国互联网与时代，是一个丰富而复杂的“连接点”。从媒介记忆的角度看，天涯社区是被追忆的媒介（对象），也是社会记忆交汇的场所（“媒介”）。因此，从数字媒介研究和互联网记忆、互联网历史等角度看，此次网友对天涯社区的追忆兼具媒介记忆的双重属性，需要我们来关注。特别是，网友对天涯社区的记忆，蕴藏着对天涯社区发展演变的追忆、网友使用天涯社区的记忆，以及对记忆主题的再度阐发，既是互联网记忆研究的生动案例，也是考察数字时代个体记忆、媒介记忆和社会记忆交融的典型个案。本文关注网友在互联网空间中对天涯社区记忆的数字书写，聚焦如下问题：网友在天涯社区关闭的时刻，如何追忆这一数字媒介？网友记忆了怎样的天涯社区？透过网友的天涯社区记忆，我们该如何理解媒介记忆和互联网记忆？
媒介记忆研究既关注媒介对有关过去记忆的建构及其记忆叙事，又关注对媒介的记忆（将媒介作为记忆对象进行研究）。其中，后一脉络将媒介作为记忆对象进行研究。不同形态的媒介与媒体从业者、媒介产品、媒介物等是研究者关注的对象。例如，报纸和电视等媒介形态、报人和电视台长等行业精英、旧媒介与死亡的媒介（消逝的媒介），又由媒介延伸至作为媒介物的四驱车和卡带等。对媒介的记忆不仅揭示媒介和使用的人的互动关系和情感连接以及媒介与社会的相互嵌入，而且书写甚至延续着媒介的社会生命。在“媒介化社会”（Mediated World）深度发展的当下，媒介记忆的不同面向常常被烙上媒介技术的某些特征。本文在后一脉络中关注有关天涯社区的记忆，同时结合记忆研究的中介化脉络，关注数字时代的记忆在社会化媒体上如何被书写、保存、激活与再现。
数字技术的发展通过重塑记忆的内容和方式、创造新的记忆主体与对象，建构着全新的数字记忆生态。在数字时代，记忆资源逐渐从实物的物理痕迹中抽离出来，被编译为易于生产、贮存、流通与获取的高度集约的数据形态，推动记忆形态的数字化转向。其结果是，记忆规模的扩张与多元记忆主体的加入，记忆和记忆实践已成为大脑、身体、文化和新兴技术之间复杂互动的“接合”（Amalgamations）。既有研究发现，数字时代的记忆内容是数字技术和媒介遴选、定制与规训的产物，因而记忆成为过去的主动组织，而非简单再现。对此，有论者认为，数字技术和网络媒介制造了碎片化的记忆环境，普通人的记忆实践在某些特定的程度上打破了原有的集体记忆框架，呈现出民主化的记忆叙事样貌。亦有论者担忧数字记忆生成的人为性与流动性会引发新的记忆危机。不同记忆主体如何透过记忆的生产与传播争夺、协商多元的记忆叙事，记忆在动态演化的过程中面临哪些挑战，是数字时代的记忆研究需要回应的命题。
互联网的普及促进了广泛的数字记忆实践，为记忆书写提供了较之大众媒介更为广阔的平台。“记忆之场”的边界拓宽至网络百科条目、社会化媒体等网络媒介。互联网时代，记忆实践会随着“记忆事件”而同步开展。互联网空间的记忆调用、多方记忆的博弈与协商、当下记忆与过往记忆的纠缠，有时将记忆作为工具来支撑自我主张的结果，指向记忆背后的话语权力问题。面对互联网建构的新记忆样态，论者从媒介和记忆技术变迁的视角，探究记忆主体的类型、记忆书写方式、记忆演化过程等议题；亦有论者承继记忆研究的“社会-文化”传统，将记忆与记忆实践的演变置于社会文化变迁的广阔领域，探讨记忆的活跃或凝固、留存或删除（主动或被动的）、断裂或延续问题及其后果，推动记忆研究向纵深发展。
互联网记忆研究近年来受到广泛关注。互联网记忆是媒介记忆的形态之一，相关研究循着互联网作为记忆媒介和有关互联网的记忆叙事两种媒介记忆路径展开。研究者以微博、豆瓣、等网络站点平台作为分析对象，考察互联网记忆的结构、机理与演化。例如，席妍等探讨微博对公众人物的网络悼念和集体记忆书写实践，王润等考察新媒体空间中有关“恢复高考”记忆的个体经验和公共记忆生成，等等。由于记忆和历史的指涉很大程度上会相互重叠，因而互联网记忆能成为互联网历史的组成部分。特别是，由于早期互联网历史的史料大多未保存，保留下来的网站、社区、论坛等寥寥无几，因此记忆研究成为研究早期互联网历史的可行路径之一。
在30年的中国互联网发展过程中，有关互联网的记忆叙事一直存在。从媒介发展的历史看，媒介的诞生、修复和死亡既不新鲜也不令人意外。不同的媒介以及处于不同发展阶段的媒介承载着人类对自身、对事件和对客体的不同记忆。对于消逝的互联网应用，不少研究者从记忆或互联网考古角度开展研究，为理解互联网社会史提供了替代性叙事。而当媒介产品因网站关闭、技术更新、治理管制等“死亡”时，其承载的记忆数据与社交关系也荡然无存，由此激活个体或群体关于媒介产品及其生命史的记忆。近年来，对具体网站、应用程序等媒介物的记忆成为互联网记忆研究的新话题，博客大巴、虾米音乐、西祠胡同等进入了研究者的视野，构成中国互联网历史书写的独特个案。
鉴于天涯社区在网络论坛和中国互联网发展中的独特位置，本研究聚焦天涯社区的媒介记忆，探究在其关闭的这一特殊事件节点上网友等记忆主体如何追忆。天涯社区创立于1999年3月1日，曾凭借开放、包容且富有人文关怀的风格，赢得海内外中文网民的推崇，2000年被《电脑报》评为中国“最具人情味社区”。2008年前后，处于发展全盛期的天涯社区每月吸引超2亿用户参与。进入2010年，天涯社区历经十余年发展，构建起一个集多种交流方式与服务于一体的大型网络社交平台。不过，也正是在2010年前后，随着微博、微信等社会化媒体的兴起和移动互联网的发展，以PC端为主的天涯社区的影响力开始衰减。但及至此次正式关闭，天涯社区仍在不断尝试调整内容产品和运营模式以延续“生命”。因此，天涯社区见证着中国互联网变迁的历史，并因其参与建构早期中国互联网的独特人文传统而引人关注。有鉴于此，本研究以媒介记忆和互联网历史为视角，聚焦天涯社区关闭这一热点时刻网友对天涯社区的追忆及其折射的中国互联网变迁，以期为理解天涯社区的历史及其社会意义提供新的窗口。
本文以2023年天涯社区官网无法访问以来的网友记忆为考察对象，关注网友书写的天涯社区记忆。由于天涯社区曾于2023年4月1日发布了重要的公告称将进行技术升级和数据重构，会导致此间平台无法访问，引起网友对天涯社区关闭的讨论以及对天涯社区的悼念，因此，本文选择2023年4月1日作为资料收集的起点。
资料收集过程如下：首先，先后于2023年6月11日至6月20日、2024年8月16日至8月31日，借助Python爬虫工具，使用关键词“天涯社区/天涯论坛”在新浪微博、豆瓣网、微信公众号（三者存在较多的天涯社区记忆，并代表着不同的资料来源）中爬取2023年4月1日至2024年7月31日的新浪微博、豆瓣小组讨论及回复、豆瓣日记和微信公众号文章，共获取新浪微博13058条、豆瓣用户日记85篇、豆瓣小组讨论143条及评论3700条、微信公众号文章178篇。接着，使用“记忆”“回忆”“追忆”等作为关键词进行筛选，辅以人工清理以删除非记忆类文本和重复文本。最后，保留记忆天涯社区的微博4463条、豆瓣用户日记53篇、豆瓣小组讨论及评论56组（每组包括主帖以及对应的回帖）、微信公众号文章57篇，将其纳入分析范畴。
为探究记忆主题，本文使用主题演化分析法，采用潜在狄利克雷分布（Latent Dirichlet Allocation，LDA）（有时译作隐含狄利克雷分布或潜在狄利克雷分配）主题模型，挖掘文本的语义主题和词汇，呈现词汇、主题和文本之间的语义关联。通过文本预处理（使用Python 3.9的Jieba中文分词工具包）、计算相似度并确定主题数，通过调用LDA主题模型下困惑度（Perplexity）评价方法，计算不同模型的困惑度以确定最优主题数；选取10个潜在主题数（表1，图1），实现LDA主题抽取（基于Python语言的机器学习包Gensim，构建“主题-词”分布矩阵和“文档-主题”分布矩阵）等步骤，进行资料分析。
本文根据“文档-主题”的概率分布结果，获取每条/篇/组记忆文本对应的概率最高的子主题。为进一步提炼记忆主题，本文通过阅读每个记忆子主题下的关键词和典型记忆文本，将10个记忆子主题聚类为三个主要的元主题（图2）。以月为单位统计不同最优主题数的记忆文本数获得图3，可以观测记忆主题随时间的变化。结合记忆文本发现，第一波记忆潮出现在天涯社区关闭事件爆发后（2023年4月），是突发事件激发的记忆，新闻消息与网友讨论杂糅其中。第二波记忆潮出现于2023年10月，娱乐明星事件与巴以冲突接连发生并引发网络热议，前者与天涯社区“第一高楼”关联，后者涉及曾经的天涯社区网红@鬼手天龙的评论，由此将天涯社区再度带回大众视野。第三波记忆潮出现于2024年2—3月，彼时正值春节假期与天涯社区成立25周年之际，“#天涯社区被申请破产审查#”和“#天涯社区明起恢复业务#”话题相继登上微博热搜，再度掀起新一波记忆。后文将对三类记忆的元主题逐一分析。
从表1和图2可见，由“热门帖文”“八卦文章”和“舆论交锋事件”组成的“天涯社区的内容与互动记忆”，在天涯社区关闭之初涌现（图3），追忆天涯社区中的关键内容/事件以及围绕它们展开的社区互动。由“朱令”“贴吧”“社交”“消息”等关键词构成的子主题4，和由“小说”“复活”“玩过”“吃瓜”等关键词构成的子主题6，说明天涯社区关闭的特殊时刻激活了网友关于热门帖文/事件的记忆。
分析记忆文本发现，朱令案、天涯用户@kkkndme对楼市的系列预测、“感谢小月月这样一个极品的朋友”系列帖文以及经由微博讨论再次进入大众视野的“图书馆许愿30秒 ”与之相类似的文章，被网友频繁忆及，建构起网友片段式的“闪光灯记忆”（Flashbulb Memory）。有微博用户写道：
但“他手机有秘密有感情有爱人”这篇我是更难受，我记得第一次读还是在天涯论坛，那时候我还在上学，没啥刻骨铭心的感情经历。但我读完太难受了，仿佛一个大锤子砸到我胸口。我自我代入是女主角，像是经历了一次感情背叛和抛弃，不仅如此，整个人被否定了。
还记得当初是从国庆奇葩帖——小月月事件发现这个论坛的，然后一发不可收拾，放学后就开电脑看娱乐八卦、天涯杂谈、莲蓬鬼话，追了各种神帖，打开新世界大门 。
由此可见，帖文和事件是网友追忆天涯社区的关键主题，映射着网络论坛生产帖子和事件的独特性。在记忆中，网友使用“经典”“精彩”“神帖”等关键词形容上述帖文或事件（事件亦以帖文反映出来）。这些帖文在当时曾吸引大量网友关注，是天涯社区中的热点传播现象。网络论坛独有的在线创造力和可访问性为事件的发酵、传播与扩散创设了独特的异议空间（Spaces of Dissent），由此促成碎片化记忆的出现、存留和对话。经由媒介的型塑，记忆者的个人回忆与公共事件的历史细节关联起来，两种记忆叙事共同生成了生动、详细、令人自信的“闪光灯记忆”。在这些记忆中，个人成为帖文和事件的见证者，声称“我当时就在那里”，记忆便在多元表征中被反复擦亮。“神帖”是网络论坛时代特有的文化现象，指的是观点或内容独特、新奇、精彩（含有传神、神奇之意）的网络帖子，往往会引发大量点击与跟帖（回复）。与“神帖”相对应，网友把一些发布新奇观点或深刻内容的网络论坛用户称为“大神”。有微博用户写道：
当初天涯论坛中，真的是精英论坛。“明月”写帖写出了《明朝那些事》。“宁财神”写贴写出了《武林外传》。“天下霸唱”写出了《鬼吹灯》，拍出了《盗墓笔记》。黑客大神“菜霸”盗了马化腾QQ，入侵腾讯系统。还有微博营销第一人杜子建，宏观经济大佬“kk”预测房地产，自称20%富豪家庭的“大鹏金翅明王”人性说……
网友对“神帖”以及“大神”的追忆，实则是对网络论坛平等交流、知识分享的文化氛围和网络精神的怀念。正如有微博网友@-终于能改名了-的感叹：
天涯之所以被后来人追捧为神的论坛，是因为上面总有各种大神，总能用通俗易懂的大白话，将一些事情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天涯社区在创立之初是以知识阶层为主的精英小众社区。受到上网资费、入网设备、网络观念等因素的影响，天涯社区的早期用户多为我国第一批使用电脑的精英人士，他们见证着精英化的“中国古典互联网时代”。对早期天涯用户而言，浏览天涯带来的新鲜体验和登高望远般的感觉，尤其是被称为“高质量、高素质、有内涵、讲道理、讲事实，不偏颇”的讨论氛围，给网友留下了深刻印象。及至今日，网友对这些帖文内容的记忆转换成为公共记录和公共见证的记忆实践。
“后续”“连载”等天涯社区记忆叙述中的关键词，意味着网友借由数字空间的当下记忆书写投入对热门帖文的追忆之中。例如，有网友在天涯社区关闭之际提问，“希望能找到小白糖故事后续”。由此一来，网友对天涯社区中的帖文、事件的数字记忆，打开了当下的连接和社交，既以“重访”的方式唤醒过去，也以追问的社交方式构造出过去和当下的交汇时刻。这些记忆书写同样嵌入了对数据遗失、网络失联的懊悔、焦虑，乃至对过往的伤感。
天涯论坛关闭了！毫不知情！虽然有些东西随时代终究要画上句号！！但看着现在的各种社区、新闻、短视频下那些毫无节操的谩骂、攻击，不求事实只讲得失，不禁怀念当年天涯那些热烈的讨论氛围！
总之，当“天涯已逝”成为话题，一些网友通过在新媒体平台的相关话题下“打卡”、“马克”（“mark”的谐音，意为“标记”）、“考古”，借助文本、图片和点赞、转发、评论等，回忆、书写甚至“创造”关于天涯社区的共同记忆，而帖文和事件构成网友回忆的“渡口”，既激活了网友记忆，又是通往当下与社交的“转接之地”。
“个体使用经历与体验记忆”涵盖“文学阅读经历”“青春印记”和“使用场景”三个子主题（表1和图2），主要涉及网友的天涯社区使用记忆。网友通过自传式记忆，将自己的天涯社区岁月追忆与怀旧嵌入个体的互联网实践和生命历程之中。
在由“莲蓬鬼话”“收藏”“板块”“灵异”“热闹”等关键词构成的“文学阅读经历”记忆子主题1下，网友集中回忆了在天涯社区阅读文学作品的经历和体验。“莲蓬鬼话”“煮酒论史”“舞文弄墨”曾是天涯社区最负盛名的文学“热版”，推动了网络文学的类型化（如盗墓文、历史文、职场文以及直播帖）发展。相关的记忆文本追溯了早期中文网络文学发展与天涯社区之间的关系。“热闹”“大神”“牛人”等关键词勾勒出天涯社区中笔尖流动、话语交锋和思想辩驳的盛况。天涯社区曾涌现出如当年明月、天下霸唱、南派三叔、孔二狗等知名网络作家，诞生了如《明朝那些事儿》《鬼吹灯》《盗墓笔记》《东北往事：黑道风云20年》等一批广受欢迎的网络文学作品，见证了彼时中文互联网的网络文学时代。有网友感叹道：“其时真是大咖云集，思想火花碰撞，好不热闹。这真是有点像神仙打架的情形了。”
“收藏”“灵异”“历史”“小说”等关键词再现了网友在天涯社区阅读网络文学的经历。“日夜追看连载” “断断续续追更”成为不少网友共同的阅读记忆。有网友回忆起“追更”《未名花殇》的经历，盛赞作者“引经据典的水平即使和名家相比也毫不逊色”，“极大拉高了我网文欣赏的阈值”。“催更”“追文”等阅读行为形成了具有天涯社区特色的阅读文化，亦形成网友独特的网络文化阅读记忆。
由“青春”“注册”“文字”“人生”“印记”等关键词构成的“青春印记”记忆（子主题2），说明网友的天涯社区使用记忆嵌入了个体的生命历程之中。对于一些早期网友而言，注册天涯社区是他们的初次触网体验。有网友回忆道：
我第一次用“低烧”这个ID，也是在天涯社区注册的，那是2003年5月7日，再过两天，马上就二十年了。
初次体验记忆构成了个人成长中关键的“新鲜接触”（Fresh Contact）。网友通过复现与天涯社区相遇的时间、情境、情绪等细节，将特定的媒介体验与特定的生命阶段勾连，聚焦天涯社区的启智价值及其对个体生命历程的影响。由此，天涯社区成为居于媒介与生命交汇处的记忆符号，既标刻着网友媒介使用的变迁与生命阶段的转折，又在记忆书写中呼应媒介发展与个人经历。“当版主”被一些网友视作生命历程中的重要事件，是记忆里“在论坛里呼风唤雨”的自豪经历 。还有一些网友将天涯社区视作“70后”“80后”的精神家园。在“一代人”的集体身份建构中，天涯社区重叠着独特的生命时间，“代表的是一个时代，一个黄金岁月。那是一段纯净的时光，只有一身的激情”。
在由“时代的眼泪”（有时被简称为“时泪”）“BBS”“承载”“想法”“日记”等关键词构成的“使用场景”记忆子主题3下，网友追忆使用天涯社区的过程，以及自己与天涯社区之间的故事。作为中国互联网发展早期大型综合性网络论坛之一，天涯社区的“论坛模式”兼具早期互联网的知识分享属性和多元文化连通属性，其在开拓视野、启蒙思想方面的价值被网友反复追忆。“日记”“博客”等是天涯社区的主要使用场景。网友将天涯社区当作自己想法的记录簿。
每天下班骑车回到家，立刻打开电脑，发帖、留言、回复，把以往只能埋头写到日记里的话，发到论坛上与人交流。
网友亦把天涯社区视作知识储备和获取的平台，“泡”“逛”“刷”等使用方式常被提及。“以前可喜欢天天‘泡’在天涯论坛里看那些‘神奇’的帖子了。”“大家白天各忙各的，晚上休闲一两个小时到网上逛一逛。” 特别是，有网友称自己为“长年潜水的天涯er”。而“潜水”“灌水”等源于网络论坛的独特口头语，将天涯社区网友之间共享的使用记忆勾连起来。网友将亲身使用天涯社区的体验，解构为闲逛、泡网的往事，怀念在天涯社区中随性、恣意的网络生活方式，潜藏在言语间的是他们重建彼时开放包容、求同存异的网络环境的渴望。
“手机”在记忆文本中高频复现。一方面网友追溯了从电脑上网时代到智能手机上网时代的网络设备更迭，而较早一批天涯网友见证了天涯社区由网页版向移动版的转型失败。另一方面，网友记忆呈现了不少用手机“刷天涯”的经历，如微博网友@叶直男分享道：“大概15年前，我刚刚有wap上网功能的手机（准确说是同桌有我借用），我就开始关注这个社区了，尤其是时政、人文相关。天涯是我了解世界的第一个窗口。”在这种记忆中，手机作为“代际事物”建立起这些网友与早期上网者之间的“代际边界”，区分着不同世代使用天涯社区的场景记忆。
总之，网友追忆使用天涯社区的场景与网络文学阅读体验，天涯社区在网友的使用记忆中成为标记个体生命阶段的网络碑石，和青春记忆交融在一起。在此意义上，数字媒介之于个体的意义得以书写和彰显。
“互联网产品迭代与内容生态变迁记忆”包含“天涯板块和社会化媒体产品”“创作氛围”“互联网产品迭代”和“论坛模式”四个记忆子主题（表1和图2），网友对天涯社区的记忆连接起中文互联网的发展背景，关注互联网内容生态的演变，描摹着承载人们网络生活的媒介记忆与互联网记忆。
由“QQ”“校内网”“贴吧”“家园”等关键词构成的“天涯板块与社会化媒体产品”记忆子主题5，将天涯社区的板块和其他社会化媒体产品联系起来，追悼盛极一时的网络论坛时代。如微博用户@沐光的树回忆道：“当年的天涯，是现在的‘知乎’，现在的天涯，成了时代的眼泪。从纸刊到网络，从博客、天涯、西祀（笔者注：应为“西祠”）胡同，到微博、公众号、直播、短视频。当公众号成了古典自媒体，我看到很多行业的衰退（整体而非个体）。”
网友对天涯社区的记忆由个体的媒介体验与生命阶段交织组成。随着媒介产品的交替，用户会在不同内容平台之间迁徙、体验、比较、定居。他们以亲身感知辨析不同平台的内容生态并进行评价。反过来，媒介内容生态的变迁为天涯社区记忆提供了时代框架，是历时性记忆的内容。微博用户@36氪写道：“1999年天涯社区一经问世，就成了网民们的聚集地，同时产出大批意见领袖和网红。彼时，、新浪博客、QQ空间、校内网等BBS社区都曾红极一时。然而，随着移动网络的全面铺开，‘双微’的崛起直接将BBS社区打到无还手之力。”在由“大神”“鬼故事”“文笔”等关键词构成的“创作氛围”记忆子主题7下，网友通过个人的阅读经历，追忆天涯社区中的文化创作和文学阅读的良性互动。由“小组”“启蒙”“时尚”“潜水”等关键词构成的“论坛模式”记忆子主题10，追忆了天涯社区独特的论坛架构，功能多样、开放包容的板块成为网友“摸鱼的好去处”。上述三个主题的记忆书写从网友的第一视角抽离，记忆主体涵盖专业媒体以及新生代网民等非亲历者。
由“辉煌”“一代人”“开启”“转型”等关键词构成的“互联网产品迭代”记忆子主题8，透过追忆天涯社区创立、发展、繁盛、衰落直至关闭的曲折过程，折射出中国互联网产品的迭代与结构变迁。面对日新月异的互联网市场，天涯社区并非坐以待毙，而是积极自救，但收效甚微。网友回忆道：“2014—2016年一度做过短视频直播，但因为烧钱烧不动，2016年就跟不上了。” 天涯社区向付费阅读、短视频直播、元宇宙（与BlockCity区块城市合作）等多次转型均以失败告终，令网友唏嘘。记忆书写者将天涯社区20多年间的沉浮娓娓道来，再现了天涯社区创立之始、盛极一时和由盛转衰的节点，以构建记忆书写的时间标尺，分别对应着网友提及最多的1999年、2005年、2010年。对天涯社区没落原因的推测，是此类记忆主题的重要内容。网民在梳理天涯社区演变的同时也对天涯社区的没落溯源，将天涯社区的衰落归因于时代变迁与更新乏力：“它的坠落在2010年左右。彼时的中国互联网进入2.0时代，以微博、微信为主的SNS以及私域社交进入大众视野，它们快速取代了BBS论坛的位置。”在这些讲述中，个体的亲身经验与媒体形塑的天涯印象、个人的生命故事与天涯社区的发展历史交叠，编织着天涯社区记忆的“多面体”。
相关记忆将天涯社区的兴衰，书写为中国互联网产品迭代和内容生态变迁的缩影。网友@皮皮推回忆道：“BBS最火的时候应是2000—2010年左右，大概十年一个生命周期吧，2010年后社交平台兴起后，大部分都更喜欢用微信公众号、微博等社交工具，如今已经2023年了，短视频兴起后，都抢占了很多社交平台的用户，BBS社区能存活这么久已经是一个奇迹。”如@皮皮推所述，步入2010年代，天涯社区包容的开放平台模式越来越难以适应互联网商业化阶段“精耕细作”的发展方式，功能细分化的社区平台相继崛起。例如，主攻二次元群体的B站，主打知识社区的知乎，聚集大批文艺青年的豆瓣……但有必要注意一下的是，知乎、豆瓣等垂类平台的功能定位几乎都可以窥见天涯论坛的影子。“如同BBS作为技术节点孕育了之后的互联网产品一样，彼时的天涯社区，也生长出无数在这之后影响力巨大的大V、网红以及商业模式。”
总之，网友和其他记忆主体的记忆串联起天涯社区的历史，也折射出中国互联网产品迭代与内容生态变迁。彼时的互联网带有精英气质，但这种精英气质并非直接源自学历或收入，而是来自刚刚接触互联网的第一代网民对待网络发帖的严肃态度。人们对天涯社区的转折期记忆串联起天涯社区的历史，折射出中国互联网的转型，即精英化的内容生产逐步向大众化、娱乐化的内容生产转变，长帖文字被短平快的速读内容替代。在今昔反差之中，人们愈发怀念平等、开放、包容的第一代互联网精神，因而将天涯社区代表的网络站点平台作为追忆对象。
天涯社区是值得中国互联网历史书写的“篇章”。本文发现，天涯社区关闭事件成为网友书写与传播天涯社区记忆的触发点，其关闭至今的记忆和记忆实践呈现由沸腾到平静的鲜明轨迹，并在特定网络事件或讨论的驱动下再度“加热”，从而持续地生成有关天涯社区的记忆。在这天涯社区关闭的热点时刻，网络站点平台涌现出大量关于天涯社区的记忆文本。但这些文本大多受到媒体和公共话语框架的牵引，主要是聚焦天涯社区历史的回顾性叙述，夹杂着一些较为宽泛的情感抒发，这是网络记忆文本的共性。从天涯记忆书写的过程看，这些记忆文本书写具有非常明显的节点属性，网民的记忆往往与特定事件紧密相连并受其驱动，形成“呼应式”的集中记忆表达。网民于线上或线下空间与天涯社区的偶遇（如无意间提及的曾经的天涯社区热门话题、发现与天涯社区相关的旧书或旧物等），都可能推动个体记忆的激活、再现，说明天涯社区记忆书写具有偶发性。这表明，尽管天涯社区的物理形态已然关闭，但其社会生命可以在个体的记忆书写中绵延。
从有关天涯社区的记忆内容看，网友试图在记忆中回忆天涯社区的过往并书写天涯社区的历史，但这一些内容并不突出。这说明，透过分散的网友记忆来瞥见天涯社区的历史是困难的。本文发现，网友在记忆中较多地追忆热门帖文、八卦文章和舆论交锋事件，并且对网络文学的阅读经历尤其难忘。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天涯社区中的典型内容，即热门帖文、八卦文章、舆论事件和网络文学（包括相关的网络文学作者）令网友印象非常深刻，对典型内容的记忆构成网络论坛记忆的主题。这说明，网络论坛所代表的文字内容生产乃至优秀品质的内容生产模式，对当时的互联网用户以及他们的网络论坛记忆和互联网记忆具有深远影响，是研究网络论坛记忆和中国早期互联网要关注的方向。在此意义上，天涯社区关闭引发的网友记忆，为研究网络论坛记忆提供了一个“切片”和样本。而网友在比较中追忆天涯社区独特的网络论坛模式，实则是怀念网络论坛所体现的中国互联网早期的精神，这是研究早期中国互联网的社会记忆时有必要注意一下的问题。
从记忆主体层面看，追忆天涯社区的记忆者并不仅仅是天涯社区的用户，一些从未使用过天涯社区的年轻网友也会在公共平台中展开记忆叙述，借由对天涯社区的怀想表达对早期中文互联网的“想象式记忆”。这类记忆发生在记忆主体的亲身经验之外，近乎兰兹伯格提出的“假肢记忆”，非亲历记忆者通过接触互联网空间有关天涯社区的资料以及亲历者的回忆而产生“记忆”。有必要注意一下的是，一些微信营销号是记忆天涯社区的文章的作者，它们往往采用整合新闻信息、网友回忆、天涯历史资料等方式“生成”记忆文章，而且能在社会化媒体平台获得可观传播。此外，社交机器人也是潜在的天涯社区记忆行动者。多元记忆主体生产的天涯社区记忆构成有关天涯社区的数字记忆，它们纠集在一起，难以区分，不少用户也未有意识地区分不同的记忆主体，因此，本文在分析中未细致区分这些记忆主体，而是统称为“网友记忆”。这是数字时代媒介记忆的有趣现象。一方面，多元记忆主体扩大了媒介记忆的生产，并且有利于媒介记忆的扩散。也即是说，这可以放大集体记忆的共享，带来共享记忆的扩大再生产与加速传播。另一方面，它使得对媒介的记忆超越了人类主体和经验而存在，更多的是一种模式化生产或再现（有时甚至是自动化的生产与再现），而不是被激活、被唤醒。而以整合的方式生产的记忆或自动化的乃至智能化的方式，其内容中不仅有记忆，而且杂糅着新闻、史料乃至迥异的感情问题，商业利益诉求的问题等，容易被视为一种泛化的记忆表达。这提示我们思考数字时代媒介记忆的记忆者及记忆内容的生产问题，对媒介的记忆不能变成无意义的、自动化的、重复的“产品”，也不能变成“生意”。
在记忆天涯社区的过程中，共享相似天涯社区经历的网友会确认彼此同为“一代人”的身份，集中体现为一些网友将天涯社区视作70后、80后的记忆符号，从而形成关于天涯社区的世代记忆区隔。不过，网友对天涯社区的记忆中不乏带有个体生命印记的记忆符号，印证着数字时代媒介记忆书写的个体化倾向。而利用互联网平台中的社交记忆或交流记忆，既有可能放大个体记忆的可见性，也有一定的可能形成关于网络论坛或数字媒介的集体记忆。而不同世代的网民基于天涯社区关闭的消息以参与话题的方式形成连接，共同追忆天涯社区的过往，而不同时空的记忆碎片在对话与互动中拼凑出关于天涯社区的“记忆拼图”，展现了天涯社区作为互联网社会和文化记忆典型案例的独特价值。媒介记忆是社会文化、社会心态变迁等外部结构性力量的作用，加之受众的自我想象过程等多因素建构、规制的结果。天涯社区作为记忆对象的特殊性在于，其诞生、发展、辉煌、衰落的过程，见证着中国互联网由精英时代迈入全民时代，网友群体从知识分子扩大至普通民众的重要时刻。在此意义上，有关天涯社区的媒介记忆值得跟当时的社会背景以及结构性因素关联起来进行阐述，进而洞察媒介记忆的社会框架及其社会意义，这是后续研究可以着力的议题。本文未对不同平台的天涯社区记忆展开比较分析，后续研究可以聚焦于此继续拓进。
还需要提到的是，网友追忆关闭的天涯社区，实则是追忆死亡的数字媒介，也是书写天涯社区历史的努力。媒体产品或网络应用的兴替叙事不仅书写着媒介自身的生命史，还映射着互联网的历史。“生死”的隐喻之所以慢慢的变多地被用于讲述媒介产品的兴衰，是因为它们能映射数字化时代人类对于技术、规制与社会关系的想象。媒介的消逝或死亡可以激活用户的记忆，这是媒介记忆研究的出发点之一。不过，对于数字媒介来说，它们在物质性层面有别于传统大众媒介，其死亡之后的“生命”（“存在”）踪迹或痕迹何在，其史料如何保存，其历史如何书写，既是关乎数字媒介生与死的问题，也是数字媒介的社会记忆研究需要直面的问题。因此，如何尽可能地收集、暂留和保留“失败的媒介”或“死亡的媒介”及其相关史料，是媒介记忆研究和媒介历史研究、互联网历史研究的交汇点。当前，研究者关注死亡媒介记忆的现象，但相关理论发展缓慢，这要求我们将媒介历史、互联网历史和社会记忆的理论结合起来，发展关于死亡媒介、媒介记忆和媒介历史的理论。